文/蔡测海
邹建平,黄种人。生长于中国,湖南,湘中地区。长时间的艺术劳作,分不清他是哪个年龄段的人,他的肉体、精神、感觉,不属于形容词。用几个名词说他,又嫌生硬。
我早年混迹北京大学,学校有中文系,西语系,东语系。这样分系。不是谁拍脑壳想出来的不是为多设几位教职。人种不同,语言不同,思维不同,中文里的某些词西语里不含有。比方说禅、觉悟、無、道,西语中不含有,没这样的思维,没这样的思维训练,西语中的幽默,也不好译成中文。林语堂试过。借当代人的常识,非洲舞、欧洲的芭蕾、中国舞、印度舞、日本舞、肢体语言,各自独有。西洋音乐、中国音乐,不会是异曲同工。西洋画是观念,中国画讲意境。
意境,移植西洋画很难。西方大诗人庞德译过唐诗,意境全无。中国画家同中国诗人一样,生于意境。中国诗人,长于汉字;中国画家,长于水墨。得工具和方法,方可造物。造物者练功修心方长精神。得功力,得方法,得精气神,物我同在,得字符,得图像,得声音,得世相,得羽化登仙,得万世轮回,生生不息。邹建平如是。侍艺术,如侍严父慈母,侍肉身如待舟楫,身体力行,过静水深流,浮于苍海,得禅悟,大漠复活,传世庄严,万物有声,有形,有生命气息,有鬼神歌哭,造物方成。
建平早年读中文系,习方块字符。我华人族类,由方块字驯练开始,习得外圆内方性格。圆是圆通,通达万事万物,快意吐纳,得美得力,故有学贯中西的说法。方是方正有格,自尊自信自律,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方中有角,平行四边形,可分割成不尽的三角形。内方有最稳定的内在结构。内修真善美,是最稳定的人格三角形,也是艺术的基础建构。习方块字的人,得方圆,修道德,通七十二行不逾短。
建平习中文,练方块字,小学,中学,大学,而后做图像艺术,不是跨界,是反复,是循环。方块字自物像发生,网罗万象为有限文字若文字又转换场形,复深入无限物相。
中文系的学生,多为锦绣文章,也有专事写方块的,把毛笔字写好,隶楷行草,间或金文,把象形文字写出精妙,见笔划功夫,从摩崖到宣纸,绵绵不绝。还文字以物相的,极少。练象形文字久了,有人会想念,文字背后隐藏的物相长什么样?我想,中文系那个不安分的学生邹建平,放下锦绣文章,去做绘画艺术,是想寻找到某种真相,挣脱文字纠缠,获得大自在。
建平早期的绘画,见出中文系的好学生模样,画作很文学性,文人画趣味。俄罗斯的油画,也很文学,讲故事。如列宾的《归来》,十二月党人的故事,也是经典。
建平早期绘画,在人性与神性之间。一个人,在人间烟中,仰望星空。与建平相识在他绘画艺术早期,与作家何立伟,画家李路明几个人常聚,在世俗的日子里布置一点文学艺术氛围。路明,建平一边做绘画艺术,一边办《画家》杂志,八五八六新潮美术的园地,引来成都、武汉的一群画家,他们后来都是开中国画家新局面的人物,写中国当代艺术史,那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群体。那时的艺术大话题,中心词是批判。忧心工业文明,商业化社会对人的天性的改造,文学艺术含平面化,无深度意义。这对后来的所谓浅阅读,娱乐之死,是一种预言。我那时很天真的认为,文学艺术可修复自然创伤,还可为社会导航。认为电灯和蒸汽机是神的启示。至今,我不认为文学艺术事大,绝非雕虫小技。没有人文价值反人性的科学技术,难以达到人类文明的目的。
久不见邹建平和李路明,去看路明在美仑美术馆办画展,遇见邹建平,他送我一本画册,多是佛像。佛像什么样?很多人见过佛教画,雕塑,要说出佛的样子,又很难说清楚。有回国作家何立伟,彭见明几个人去云南,一座庙,十八罗汉像。带路的朋友说,每个到这里的人,无论男女老少,都能找到一尊罗汉像,就是自己,越看越像。
菩萨像,为心相。建平画佛,是他的佛,镜相。美国作家,有篇小说叫《大教堂》,讲了心里的图像。建平画佛,万像归一。他多用强烈的红色。比火更红,更热烈。那红色,似手经过一万次晕染。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在艺术家那里,色是神色。莫奈的日出印象,梵高的向日葵,强烈的色彩,引领一个境界。建平的红色,梵高的金色,那强烈,一次精神暴炸。
建平是个生命力强大热烈的人。以至于分不出他是哪个年龄段的人。要说,我的一些艺术家朋友,只是年纪大了,人很年轻。去看建平的画展,见了多年未见的熟人,我不知道每个人几十年的故事,日子平淡,不会有什么大事。要有大事,就是天下疫情,前无古人人瘟遭遇。大家的精神面貌还好,没事似的,坏的遭遇,不过像是谎言。人的遭遇,敌不过生命力强大。
人瘟需要灵药,肉体需要呵护,灵魂需要血养。
我早早地到了邹建平画展现场,为众神烧第一柱香。建平和几位帮手还在做布展最后的细节,我一个人巡视每一幅画。这冥想中的造物,我在这造物中冥想。病毒可制造人瘟,人的思想可创造世界。我预感,中国画发生了一件大事。邹建平做出了中国画的大事,我一点也不惊奇,他无休无止地劳作和思考,做成大事,是合情合理和应该的。如果他做不成,会是一次比人瘟还严重的艺术事故,是中国画的缺失,当代艺术史的遗憾。你们可以对我的话不以为然,但这是我真切的预感。
我看过展厅的画,再读他的两本大画册,《传世尊严》、《大漠溯源》。然后,我再去看展厅里的画,与画者邹建平,已无何关系,那是一个自在自足的世界。那些画已超出观者和画者的经验。
世间万物,相遇偶然。观者遇上这些画,画者遇上这些画,像牛顿遇见落地的那只苹果。是经验的,又是超经验的。庄周梦蝶,来自大梦。邹建平的《传世的庄严》,《大漠溯源》,这些画作来自哪里?自生还是再生?
我先研究一下邹建平的食谱。俄罗斯的黄油,法国葡萄酒,美洲的面包,东南亚的咖喱,日本的生鱼片,韩国的泡菜,他的主食是中国粮食,南方的大米饭。杂食得邹建平,有一个能消化石头的胃和强健的体魂,修练肉身,幻化经验,参悟佛门,直抵神圣。
抵达神圣,其路茫茫。少时,由象形文字到绘画,从主义到主义,浪迹天涯。建平五十岁以后,又有了一次游历,由湘学之地,一路往西,经古长安,经莫高窟,达帕米尔高原。由东低至西高。再经西藏,游寺庙,由川藏公路返回,西高返东低。这条路线,正是玄奘取经传经之路。这样的游历,对一个有慧根的人,会有觉悟,得大智慧。这游历,是人生几十年行程中的通天路。
于是回归,于是安静,于是万象更新。于是,得《传世的庄严》,《大漠溯源》两本大书。杂食得邹建平,最后的食谱,是佛与东土。
佛存于汉字。象形字得禅意。一人种,得一文种,一文种生儒道释三教门。外圆内方,吐纳人文。方块字,杂食之胃。建平之胃,乃方块字之胃。黄种人邹建平,中国湖南湘中人氏。湘人爱吃大米饭。湖南道县发现一万二千年前的碳化稻种。一万多年后,湘地出水稻奇人袁隆平。
东土,有神农氏。有仓颉。
邹建平。造画者。造化者。这位读过中文系的人,被方块字青睐过的人,放弃了毛笔和宣纸,用泥作画。泥土和颜色,还有农具和粮食,构成他的画展。把字符还原成事物本相,邹建平做成一件大事,艺术品成为人类共同的记忆。方块字和农耕的记忆,溯源,人种的和人类的,都是原乡。
人类,会关爱,会习人之长,族群无界。
得传世庄严。
传世庄严,成为信念,人间祈福。说几句题外的话,一个人为什么要绘画?一个人为什么要写小说?为搏名声?当然。人事无不朽,身与名俱灭。想来,只有一个理由,为人类文学语言,艺术语言有所贡献,生而为人,衣食天地,受之父母,造物是天命,有敬畏,有慈悲,齐物出类,传世庄严。
致敬对人类有贡献的人,老子庄子孔子孟子,柏拉图,爱因斯坦。致敬造纸的蔡伦,种水稻的袁隆平。致敬佛祖,致敬药师,致敬火与神。致敬食物和器物。
我还致敬唐诗宋词元曲,致敬农家历,致敬宗教,科学及人类做的技艺。致敬人子。
蔡伦造纸,有大贡献,诗文书画之盛事和开天地之大事。
邹建平作为艺术家,艺术活动家和美术编辑,是对当代艺术的奉献。艺术植于泥土,还事物本相于绘画,剥离文字,纸和毛笔,走出文房四宝,见东土之泥土,艺术与食物与泥土、农事、神灵同在。
传世庄严,邹建平担得起。